文/邓思渊
以Uber和Airbnb为首的共享经济已经创造出了新的经济神话。越推越高的估值和类似“我们可以用技术来达成‘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的叙事让这个即将到来的共享经济时代看起来十分美好。当然,这只是神话罢了。Uber在这几年来的负面新闻,包括其极有正义的CEO卡兰尼克的下台已经让大多数人对于这个公司的观感不再是一开始的那样的玫瑰色。这不,一本2015年出版,最近被引入到国内的新书(在这个高速信息时代,15年只能算“比较”新)《经济奇点:共享经济、创造性破坏与未来社会》就表达了对于Uber和Airbnb为代表的这类共享经济的忧虑:它们将深深的改变整个美国社会的基本结构。
书名:《经济奇点:共享经济、创造性破坏与未来社会》
作者:(美)史蒂文·希尔
译者:苏京春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日期:2017年8月
别被这个中文名骗了。这本书的原名是《Raw Deal: How the “Uber Economy” and Runaway Capitalism Are Screwing American Workers》,比较准确的译法是“不公平待遇:‘Uber经济’与失控的资本主义是如何诈骗美国工人的”,虽然书中也的确提到了“经济奇点”,“创造性破坏”,“未来社会”这些概念,但是中文名听起来更像是强行蹭目前国内的共享经济和双创的热点,将原本直白的批评改成了一个偏中性甚至褒义的名字。
书的原名自然是对书中内容的更为精确的概括。作者史蒂文·希尔在书中表达了对于现在的“共享经济”的忧虑,主要在于新技术的驱动之下,美国的劳工阶级不再拥有过去他们的父辈曾经享有的保障;技术将工作和工人联系到了一起,却驱逐了原有的组织性,于是工人们要完成的工作从组织连接变成了技术连结;在这个过程中,提供这种技术的公司却轻松的推卸了他们原本应当承担的责任,这是目前的“共享经济”无情的现实。
以Uber为例。Uber最初的口号,是通过移动互联网连结司机与乘客,让业余的司机能够将他们的车辆“共享”出来,服务有需求的乘客,这就是所谓的Uber经济;在一开始,它的理念的确是“共享”,发掘出目前的交通经济中潜在的,闲暇的劳动供应,满足之前出租车行业所无法满足的市场需求;然而随着Uber的规模暴涨,越来越多的司机成为了专业的Uber司机,他们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出租车,只不过平台从传统的出租车变成了Uber。在市面上提供Uber服务的大多已经成为专业Uber司机的情况下,Uber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家出租车公司——但关键在于,他并不承担出租车公司应该承担的,诸如司机培训,车辆改装,保险,营运等一系列责任;它收取了相当多的费用;同时它仍然宣布自己仅仅是一个业余司机与乘客的“撮合”平台。Uber司机实际上是Uber的员工,但是却在法律意义上是自力运营者,他们从Uber无法拿到任何福利,还要忍受越来越高的中介费用。在这个意义上,Uber其实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共享”经济。
Airbnb的情况也是类似的。越来越多的专业房屋中介已经取代了那些将自己的多余房间拿出来“共享”的房主;Airbnb同时也无法为这些租房交易提供任何甄别和保障的业务,就算在中国,也时不时会听到Airbnb又爆出纠纷的新闻:有的时候是房主无法提供良好的服务,有的时候是住客在时间内将房子弄得乱七八糟。这里的问题关键是Airbnb无法保证这种情况能够避免或者出现之后得到一个解决,这是它与传统的酒店的最大的不同之处,理论上,它也只是一个“撮合”平台,在收取费用的过程中回避了自己的责任。
作者史蒂文·希尔所更加着力批判的对象,则是使用技术平台将美国劳工阶级转化为临时工的趋势,这个趋势不光是Uber,还包括很多在网络上连结临时工作和打零工的美国人的平台:雇主在上面发布任务,工人可以去接受这些任务。这些任务都是一些临时工作,诸如打扫房间,修剪草坪,等等。这样的中介服务实际上一直存在,但是互联网的引入则也将这样的服务包裹上了“共享经济”的时髦包装;而技术的应用也实际上加深了工人的苦难:传统的中介一般不会有强大的劳动薪酬向下竞争(race to the bottom)压力。于是工人们面临的困境,则是薪酬降低,劳动强度上升,没有任何保障的苦难困境。
对于劳工阶层的终极恐惧,则是人工智能和自动化设备将要取代工人的这样一个未来。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自动驾驶:美国成年男性最大的单一工作就是卡车司机,自动驾驶很可能在十年之内将这些人全部变成失业人士。工厂劳动,家务,一部分白领工作,都面临的这个危险,史蒂文·希尔把这样的一个终极困境称之为“经济奇点”:一个大部分人都变成无用阶级的未来社会。
那么我们就要问一个问题:这样的困境是否是“共享经济”的问题?
答案当然是不是。看完这本书,我相信很多人的脑海里的会冒出一个中国人都很熟悉的词:“剥削”。他所忧心的这些困境,可以把它概括为“全自动资本主义”,这是资本主义发展到如今所必然成为的。马克思的名言:“资本降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带着血与肮脏的东西”,他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指明了,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中,人本身的“异化”(Entfremdung),是不可避免的;每一个人的血肉都将被投入到这个巨型机器的再生产过程中,现在的全自动资本主义的趋势也仅仅是,随着技术的进步,这个巨型机器越来越多的人形零件可以被机器所取代。
难道说,资本主义下,企业回避对于工人,对于消费者的责任,这是一件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只是发生在Uber和Airbnb他们身上?那我们可以好好的看一看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如何调查英国钢铁厂的女工和童工的,或者上世纪20年代的食品工业所发生的事情,抑或是因为修建帝国大厦所致残的那些建筑工人们。作者提到了丰田在美国建厂,将一半工人辞退,然后以个体承包商的名义将他们重新雇回来,来躲避工会和福利,这并不是美国的特例,甚至也不是丰田的发明;在丰田的母国日本,这种逃避招正社员的做法称之为“劳务派遣”,在中国,称之为“临时工”,那么问题来了:这跟“共享经济”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沃尔玛将其店员的时间切割的细碎,只为其在沃尔玛的工作时间付钱,其余的时间实际上员工们也无法做其他任何事情。相同的情况也发生在很多打工平台上,平台甚至使用技术手段来判断承包商是否偷懒。这种做法实际上就是“计件制”的变形,而计件制本身,难道又是什么新的发明吗?
所以最终这一切都指回了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现在在沃尔玛,Uber或者Airbnb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发生过,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样才是资本主义的自然趋势。那么我们就应该换一个问题来问。问题并不是“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样子”,而是“为什么之前不是这样”,为什么在20年代之后,西方国家逐渐建立了社会福利制度,能够比较友善的保障劳工阶级的利益;而现在这个社会福利保障制度又失去作用了呢?
答案自然也是现成的:一则整个世界的形势让社会主义成为了一个可选项,在此起彼伏的社会主义运动下这个保障制度逐步建立,否则资本家和上层阶级自己就有上路灯的危险;二则最大程度的剥削被转包到了第三世界国家身上,南美被联合果品公司(United Fruit)和CIA所合谋控制的香蕉共和国们的血泪可见一斑。
自从80年代以来,美国中层阶级的收入就不再增长(排除通货膨胀因素之后),也正是这样一个保障制度逐渐失灵的证据。失灵的原因也很清楚:There’s no other option anymore.社会主义制度已经不再是一个选项,那么资本主义对于个人的碾压也接着回到了历史的常态之中。随着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加入了世界经济的循环之中,这样的趋势还会持续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作用实际上也是一体两面的:中国的工业化抢夺了很多发达国家劳工阶层的饭碗,同时中国生产的巨量廉价工业品也从客观上保证了西方劳工阶层的生活水平不降低甚至有所提高。
所以问题是共享经济吗?当然不是。共享经济勉强只能算现象,而不是原因,当然也不是解决手段;这就跟川普的上台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一样。作者在最后两章中详细的构思了一个美国劳工阶层组织起来集体与资方进行谈判,重新获得保障的解决方案;我作为一个吃饱了没事干指手画脚的外国人,在这里可以很明确的预测:这个方案不可能成功。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决?在人工智能和自动化在可见的未来要取代大多数劳动人民的前景下,如何能够解决?我只能说:我怎么知道。美国的问题,中国也存在,某种意义上比美国要更严重。那么,就让历史车轮来见证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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